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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时代的 多收了三五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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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15-12-14 11:32 | 显示全部楼层 |阅读模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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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威家的玉米已经堆积成小山。比起去年,他的100亩田地增产了近两万斤。但他此刻正在小山前踱步,盘算着明年还要不要种这么多玉米。
为了这堆玉米,这位30岁的河南省平舆县射桥镇的农民前后忙活了一个月。收割、脱粒、晾晒、运输,一套流程下来,他累得“输了一星期‘水’”。

    按照去年的价格,他本该增收4万元左右。可入秋以来,玉米价格比去年同期下跌超过三成,即便今年增产不少,仍比去年少收入了3万元。

    “累出一场病,结果一来一去少赚了7万元。”刘威把手里的烟头使劲摔在地上,接着狠狠地骂了一声。

    和刘威一样,丰收并没给射桥镇的农民带来多少喜悦,写在他们脸上的多是失望和迷茫。

    不仅仅射桥镇。进入10月,河北、山东、东北等玉米主产区的玉米价格均跌至0.8元一斤以下。而去年,玉米价格是1.1元一斤。如今,刚刚拿到卖粮款的农民,开始为明年还值不值得种那么多玉米而苦恼。

    今年粮食贱,卖不了几个钱

    23日下午,射桥镇东头的收粮点横七竖八地停满了卖粮车,旁边一条10米宽的马路被堵得仅能供一辆车勉强通行。来往的轿车司机停下车,把手伸出车窗外摆动,他们不耐烦地按着喇叭,催促着这些卖粮的人赶快让路。

    这是射桥镇一年当中为数不多的热闹场景。

    机动三轮车、摩托三轮车、电动三轮车、四轮拖拉机里满载着金黄的玉米。拖拉机巨大的噪音、讨价还价的声音、指挥倒车的呼喊声,以及传送带的马达声混杂在一起,让这个原本宁静的镇口沸腾起来。

    一些瘦弱的老人,紧握住三轮车的把手,努力驾驶着这野性十足的机器。一脚油门,三轮车像头咆哮的野兽,冒着黑烟冲向堆积如山的玉米堆。

    还在等待验粮的人趴在车把手上,面无表情。虽然车斗里的玉米比去年装得更满,但他们却懒得回头看一眼。他们清楚,“今年粮食贱,卖不了几个钱”。

    刘威也加入到卖粮队伍中。他本想等粮价涨上去后再出手,但持续下跌的玉米价格很快把他推出家门。从秋粮收割开始,短短20天内,当地的玉米价格就从每斤0.85元,快速下跌到每斤0.72元。

    “再往下跌就受不了了。”刘威面无表情,“如果受潮发霉,那就真的只能喂牲口了。”

    不少田地较多的农户面临和刘威一样的问题,他们一方面担心粮价下跌,一方面还担心储存后玉米发霉变质,所以只能选择尽快出手。

    更多的人在低价时赶来卖粮,则是出于无奈:收粮卖粮是个重体力活儿,很多老年人已经无能为力。在外打工的年轻人回家帮忙秋收后,又急于返城,只好把粮食便宜处理。

    78岁的马老汉种了7亩玉米,他和儿子一起,正在把玉米倒进粮商的仓库里。

    整个过程中,他的儿子一言不发,一副不耐烦的表情。倒完玉米后,他头也不回地把铁锨扔在地上。为了回家收玉米,在北京建筑工地拉涂料的儿子请了一个月假。

    “他在北京每天挣180元,加上来回路费,一个月就损失了五千六。” 马老汉用惭愧的语气说,他张开手掌,比画出“5000”的样子,浑浊的眼珠里闪出一丝光芒。

    为省下每亩50元的收割机钱,马老汉和儿子钻进燥热刺人的玉米地里,用了4天时间,掰下了7亩地的玉米棒。

    他们每天天不亮就打着手电筒下地,傍晚时分才回家。几天下来,马老汉手心手背几乎已变成一个颜色,黑色的泥灰长进皮肤里。虽然已经过去20多天,他手指的肿胀还未消退,厚厚的老茧上面,是已经磨烂的角质。

    这一天,父子二人卖玉米拿到6327元。除去种子、犁地等2000多元的支出,纯收入仅4000元,还不够儿子请一个月假的损失。

    卖粮的队伍越排越长,队伍最前面两个老汉正围着粮商讲价。他们的玉米水分较高,粮商开出了每斤0.68元的价格。

    “六毛九吧,六毛九吧。”一个老人挠首顿足做嬉笑状,另一个哭丧着脸哀求。

    “六毛八,不是看你们年纪大了,这价钱我都不要。”粮商态度坚决。

    一分钱的差价,7000多斤的玉米少卖了70多元。两位老人拗不过粮商,一人蹬上三轮车,一人迈开弓子步在后面推着,缓慢地走向玉米堆。

    刘威冷冷地看着,不说一句话。换了他,他也会计较。

    指望种地那点钱,能干啥

    相比收粮点的热闹,射桥镇的集市要冷清得多。

    往年这个时候,卖完粮食的人总会添置一些新物件。原本,这是集市全年商业活动的一个小高峰。

    今年完全不一样。以往上午9点就能卖完的猪肉,现在直到12点,还有半扇挂在钩子上,几只苍蝇趴在上面贪婪地吮吸。

    卖床单的小贩拿着话筒吆喝着大减价,但并没有多少人停下脚步。没过一会儿,音箱里就只剩下劲爆的音乐,小贩放下话筒弓着腰坐在凳子上,痴痴地望着过往的人群。

    三五成群的老太太抱怨着今年的光景:“多收了几千斤,比去年还少卖了钱。吃饭看病的钱都不够,哪有闲钱买东西。”她们的战利品不过是几棵大白菜、几卷卫生纸。

    赶集的老人们心疼辛苦劳作一季,却少收入两三千元。但对于在外打工的年轻人来说,土地和粮食正离他们越来越远。“平时也会给我们寄钱回来,但都不愿意回来收庄稼,不够耽误事儿的。”一个空着手的老人无奈地笑笑说。

    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,这个镇上的人,就已不把种田当作主要的收入来源。当时,一亩地几百元的收入,还有不低的农业税费,很难培养农民对土地的忠诚。“指望种地那点钱,能干啥。”集市上卖小百货的老板说。

    镇上的壮劳力纷纷外出干建筑防水工作,大家通常称他们为“搞沥青的”。

    几年前,刘威也加入到这个行列中。他还记得满怀希望踏上列车时的场景:“一车老老少少30多个人全是去搞沥青的,一路上说说笑笑,谈论着那些熟悉的暴发户的名字。”

    到成都后,刘威发现能接到的活儿越来越少,“到了最后,建筑工地都停工了,一连几个月都没工作”。这30多个一起去成都淘金的人,今年有20多个回到了镇上。

    刘威看中了流转土地的机会,他觉得“种地最稳,国家也支持。”去年8月,他以每亩每季300元的价格包下了100亩田地,全部种植了玉米。合同一签就是5年。

    “按照去年的行情,稳赚6万块钱。”他看着刚刚种下小麦的黄土地,回忆着当初的想法。但他处理完今年的玉米,算下来刚够本。

    “能咋办呢,再坚持一年看看吧,不行就还得出去。”他眼珠里泛着血丝,嘴唇干裂,牛仔裤和耐克鞋上沾满了土灰,看起来疲惫不堪。他从集市中穿过,一边走一边嘟囔“化肥价又涨了”。

    走出上千米长的集市,就是广袤的农田。因为干旱,20天前播种下的小麦至今还未生出麦苗。一眼望去,满地尽是黄土。

    “放在往年,现在到处都是浇地的。”一位赶路的村民指着身后的田地说,“今年粮食价钱这么低,老百姓都泄气了。”

    刘威也有些心灰意冷。100亩小麦刚刚播种,他也没心情浇水。100亩地的油费以及人工费,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。

    至于明年的粮价,他心里也没底。可合同一签5年,几个月后的春节,他还要支付6万元地租。“实在不行,只能毁约”。

    国家应该不会不管我们吧

    就在集市东头的收粮点热火朝天的同时,3位分别来自不同省份的粮商聚集在集市另一端的一家饭馆里,他们正在对国际粮食市场高谈阔论。

    余小亮坐在饭桌的一角,他默不作声,紧紧盯着正在发言的粮商,酒杯悬在空中。

    这是余小亮难得的机会,除了能学习一些关于粮食生意的经验,他还期望从这些粮商那里找到信心。

    两年前,余小亮从附近村民手里流转来2500亩土地。他因此成为当地的名人,县电视台记者曾来过3次,宣传他的机械化、规模化农业生产。最近的一次,电视台大大赞扬了他的玉米大丰收,镜头给了他刚刚购置的两座烘干塔一个大特写,看起来到处都洋溢着丰收的喜庆。

    刘威也曾受这种宣传的鼓舞,才做起了国家支持的“种粮大户”。

    余小亮的玉米今年增产了25%,脱粒后的玉米粒能装满20节火车皮。但是新闻没有提到,这1200吨的优质玉米让他赔了30万元,“每斤降一毛钱,就损失24万元”。

    因为需要支付田地租金和人工费,在这次玉米价格暴跌中,余小亮和刘威的损失要远远大于普通农民。余小亮每亩地一季的租金要400~500元,加上工人的薪资,一亩地的成本在900~1000元之间,而他今年一亩玉米只能卖出800多元。至于每亩土地可固定获得的100多元“农业支持保护补贴”,余小亮一分钱也拿不到。补贴归出租地的农民,这在合同里有明确约定。

    因此在过山车般的价格涨落中,他的种田生意更像是场赌博。

    “粮价下跌好像跟进口、关税什么的有关系。”余小亮喝下了两杯白酒。酒席结束后,他红着脸总结刚刚学到的最新知识。

    这位种粮大户并不知道,他这个在中原腹地小镇上种田的农民,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卷入了国际粮食市场的风云变幻中。千里之外的广州码头上,一船船美国玉米漂洋过海而至,靠岸价格才0.66元一斤。

    还有一个事实,余小亮也不清楚。我国从2008年开始,对玉米实行临时收储政策,当年临时收储价每斤高于0.7元,2014年涨到1.13元。同时,玉米产量也从2008年的1.66亿吨,增长到2014年的2.17亿吨。

    “国家应该不会不管我们吧?”除了需要运气,日夜期盼的“国家补助”是余小亮仅剩的信心。

    就在10月15日,《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推进价格机制改革的若干意见》提到:“继续实施棉花、大豆目标价格改革试点,完善补贴发放办法。”

    不过,有学者指出,WTO将我国实行的“农业支持保护补贴政策”称为“黄箱政策”,而我国在加入WTO时承诺的8.5%的保护界限,现在已经接近了天花板。换句话说,余小亮已经很难拿到更高的补贴金。而在美国,农产品价格由市场决定,但因为政府会事先确定“目标价格”,当该农产品实际市场价格低于目标价格时,政府按照两者之间的差价补贴农产品生产者。因此农民不用承担大部分市场风险,从而保证农民的基本收益。

    余小亮看不到这些。他今年种植了300亩葡萄和100亩梨树,望不到边的黄土地上,一小片绿色的葡萄枝格外显眼。如果果园丰收了,他会获得比玉米高出10倍的收益。

    “要是成功了,以后就不种粮了。”余小亮看着长势喜人的葡萄树,眼神里充满憧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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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楼主| 发表于 2015-12-14 11:36 | 显示全部楼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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万盛米行的河埠头,横七竖八停泊着乡村里出来的敞口船。船里装载的是新米,把船身压得很低。齐船舷的菜叶和垃圾给白腻的泡沫包围着,一漾一漾地,填没了这船和那船之间的空隙。河埠上去是仅容两三个人并排走的街道。万盛米行就在街道的那一边。朝晨的太阳光从破了的明瓦天棚斜射下来,光柱子落在柜台外面晃动着的几顶旧毡帽上。
那些戴旧毡帽的大清早摇船出来,到了埠头,气也不透一口,便来到柜台前面占卜他们的命运。“糙米五块,谷三块,”米行里的先生有气没力地回答他们。
“什么!”旧毡帽朋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美满的希望突然一沉,一会儿大家都呆了。
“在六月里,你们不是卖十三块么?”
“十五块也卖过,不要说十三块。”
“哪里有跌得这样厉害的!”
“现在是什么时候,你们不知道么?各处的米像潮水一般涌来,过几天还要跌呢!”
刚才出力摇船犹如赛龙船似的一股劲儿,在每个人的身体里松懈下来了。天照应,雨水调匀,小虫子也不来作梗,一亩田多收这么三五斗,谁都以为该得透一透气了。
哪里知道临到最后的占卜,却得到比往年更坏的课兆!
“还是不要粜[[tiào]卖粮食:~米。~谷。~粮]的好,我们摇回去放在家里吧!”从简单的心里喷出了这样的愤激的话。
“嗤,”先生冷笑着,“你们不粜,人家就饿死了么?各处地方多的是洋米,洋面,头几批还没吃完,外洋大轮船又有几批运来了。”
洋米,洋面,外洋大轮船,那是遥远的事情,仿佛可以不管。而不粜那已经送到河埠头来的米,却只能作为一句愤激的话说说罢了。怎么能够不粜呢?田主方面的租是要缴的,为了雇帮工,买肥料,吃饱肚皮,借下的债是要还的。
“我们摇到范墓去粜吧,”在范墓,或许有比较好的命运等候着他们,有人这么想。
但是,先生又来了一个“嗤”,捻着稀微的短须说道:“不要说范墓,就是摇到城里去也一样。我们同行公议,这两天的价钱是糙米五块,谷三块。”
“到范墓去粜没有好处,”同伴间也提出了驳议。“这里到范墓要过两个局子,知道他们捐我们多少钱!就说依他们捐,哪里来的现洋钱?”
“先生,能不能抬高一点?”差不多是哀求的声气。
“抬高一点,说说倒是很容易的一句话。我们这米行是拿本钱来开的,你们要知道,抬高一点,就是说替你们白当差,这样的傻事谁肯干?”
“这个价钱实在太低了,我们做梦也没想到。粜价是七块半,米价又卖到十三块,不,你先生说的,十五块也卖过;我们想,总该比七块半多一点吧。
哪里知道只有五块!”
“先生,就是去年的老价钱,七块半吧。”
“先生,种田人可怜,你们行行好心,少赚一点吧。”
另一位先生听得厌烦,把嘴里的香烟屁股扔到街心,睁大了眼睛说:“你们嫌价钱低,不要粜好了。是你们自己来的,并没有请你们来。只管多啰嗦做什么!我们有的是洋钱,不买你们的,有别人的好买。你们看,船埠头又有两只船停在那里了。”
三四顶旧毡帽从石级下升上来,旧毡帽下面是表现着希望的酱赤的脸。他们随即加入先到的一群。斜伸下来的光柱子落在他们的破布袄的肩背上。
“听听看,今年什么价钱。”
“比去年都不如,只有五块钱!”伴着一副懊丧到无可奈何的神色。
“什么!”希望犹如肥皂泡,一会儿又进裂了三四个。
希望的肥皂泡虽然迸裂了,载在敞口船里的米可总得粜出;而且命里注定,只有卖给这一家万盛米行。米行里有的是洋钱,而破布袄的空口袋里正需要洋钱。
在米质好和坏的辩论之中,在斛子浅和满的争持之下,结果船埠头的敞口船真个敞口朝天了;船身浮起了好些,填没了这船那船之间的空隙的菜叶和垃圾就看不见了。旧毡帽朋友把自己种出来的米送进了万盛米行的廒间,换到手的是或多或少的一叠钞票。”
“先生,给现洋钱,袁世凯,不行么?”白白的米换不到白白的现洋钱,好像又被他们打了个折扣,怪不舒服。
“乡下曲辫子!”夹着一枝水笔的手按在算盘珠上,鄙夷不屑的眼光从眼镜上边射出来,“一块钱钞票就作一块钱用,谁好少作你们一个铜板。我们这里没有现洋钱,只有钞票。”
“那末,换中国银行的吧。”从花纹上辨认,知道手里的钞票不是中国银行的。
“吓!”声音很严厉,左手的食指强硬地指着,“这是中央银行的,你们不要,可是要想吃官司?”
不要这钞票就得吃官司,这个道理弄不明白。但是谁也不想弄明白,大家看了看钞票上的人像,又彼此交换了将信将疑的一眼,便把钞票塞进破布祆的空口袋或者缠着裤腰的空褡裢。”
一批人咕噜着离开了万盛米行,另一批人又从船埠头跨上来。同样地,在柜台前迸裂了希望的肥皂泡,赶走了入秋以来望着沉重的稻穗所感到的快乐。同样地,把万分舍不得的白白的米送进万盛的廒间,换到了并非白白的现洋钱的钞票。
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。
旧毡帽朋友今天上镇来,原来有很多的计划的。洋肥皂用完了,须得买十块八块回去。洋火也要带几匣。洋油向挑着担子到村里去的小贩买,十个铜板只有这么一小瓢,太吃亏了;如果几家人家合买一听分来用,就便宜得多。陈列在橱窗里的花花绿绿的洋布听说只要八分半一尺,女人早已眼红了好久,今天粜米就嚷着要一同出来,自己几尺,阿大几尺,阿二几尺,都有了预算。有些女人的预算里还有一面蛋圆的洋镜,一方雪白的毛巾,或者一顶结得很好看的绒线的小囝帽。难得天照应,一亩田多收这么三五斗,让一向捏得紧紧的手稍微放松一点,谁说不应该?缴租,还债,解会钱,大概能够对付过去吧;对付过去之外,大概还有多馀吧。在这样的心境之下,有些人甚至想买一个热水瓶。这东西实在怪,不用生火、热水冲下去,等会儿倒出来照旧是烫的;比起稻柴做成的茶壶窠来,真是一个在天上,一个在地下。
他们咕噜着离开万盛米行的时候,犹如走出一个一向于己不利的赌场——这回又输了!输多少呢?他们不知道。总之,袋里的一叠钞票没有半张或者一角是自己的了。还要添补上不知在哪里的多少张钞票给人家,人家才会满意,这要等人家说了才知道。。
输是输定了,马上开船回去未必就会好多少,镇上走一转,买点东西回去,也不过在输账上加上一笔,,况且有些东西实在等着要用。于是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。
他们三个一群,五个一簇,拖着短短的身影,在狭窄的街道上走。嘴里还是咕噜着,复算刚才得到的代价,咒骂那黑良心的米行。女人臂弯里钩着篮子,或者一只手牵着小孩,眼光只是向两旁的店家直溜。小孩给赛璐珞的洋囝囝,老虎,狗,以及红红绿绿的洋铁铜鼓,洋铁喇叭勾引住了,赖在那里不肯走开。
“小弟弟,好玩呢,洋铜鼓,洋喇叭,买一个去,”故意作一种引诱的声调。接着是——冬,冬,冬,——叭,叭,叭。
当,当,当,——“洋瓷面盆刮刮叫,四角一只真公道,乡亲,带一只去吧。”
“喂,乡亲,这里有各色花洋布,特别大减价,八分五一尺,足尺加三,要不要剪些回去?”
万源祥大利老福兴几家的店伙特别卖力,不惜工本叫着“乡亲”,同时拉拉扯扯地牵住“乡亲”的布袄,他们知道惟有今天,“乡亲”的口袋是充实的,这是不容放过的好机会。
在节约预算的踌躇之后,“乡亲”把刚到手的钞票一张两张地交到店伙手里。洋火,洋肥皂之类必需用,不能不买,只好少买一点。整听的洋油价钱太“咬手”,不买吧,还是十个铜板一小瓢向小贩零沽。衣料呢,预备剪两件的就剪了一件,预备娘儿子俩一同剪的就单剪了儿子的。蛋圆的洋镜拿到了手里又放进了橱窗。绒线的帽子套在小孩头上试戴,刚刚合式,给爷老子一句“不要买吧”,便又脱了下来。想买热水瓶的简直不敢问一声价。说不定要一块块半吧。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买回去,别的不说,几个白头发的老太公老太婆就要一阵阵地骂:“这样的年时,你们贪安逸,花了一块块半买这些东西来用,永世不得翻身是应该的!你们看,我们这么一把年纪,谁用过这些东西来!”这啰嗦也就够受了。有几个女人拗不过孩子的欲望,便给他们买了最便宜的小洋囝囝。小洋囝囝的腿臂可以转动,要他坐就坐,要他站就站,要他举手就举手;这不但使拿不到手的别的孩子眼睛里几乎冒火,就是大人看了也觉得怪有兴趣。
“乡亲”还沽了一点酒,向熟肉店里买了一点肉,回到停泊在万盛米行船埠头的自家的船上,又从般梢头拿出盛着咸菜和豆腐汤之类的碗碟来,便坐在船头开始喝酒。女人在船梢头煮饭。一会儿,这条船也冒烟,那条船也冒烟,个个人淌着眼泪。小孩在敞口朝天的空舱里跌交打滚,又捞起浮在河面的脏东西来玩,惟有他们有说不出的快乐。
酒到了肚里,话就多起来。相识的,不相识的,落在同一的命运里,又在同一的河面上喝酒,你端起酒碗来说几句,我放下筷子来接几声,中听的,喊声“对”,不中听,骂一顿:大家觉得正需要这样的发泄。
“五块钱一担,真是碰见了鬼!”
“去年是水灾,收成不好,亏本。今年算是好年时,收成好,还是亏本!”
“今年亏本比去年都厉害;去年还粜七块半呢。”
“又得把自己吃的米粜出去了。唉,种田人吃不到自己种出来的米!”
“为什么要粜出去呢,你这死鬼!我一定要留在家里,给老婆吃,给儿子吃。我不缴租,宁可跑去吃官司,让他们关起来!”
“也只好不缴租呀。缴租立刻借新债。借了四分钱五分钱的债去缴租,贪图些什么,难道贪图明年背着重重的债!”
“田真个种不得了!”
“退了租逃荒去吧。我看逃荒的倒是满写意的。”
“逃荒去,债也赖了,会钱也不用解了,好打算,我们一块儿去!”
“谁出来当头脑?他们逃荒的有几个头脑,男男女女,老老小小,都听头脑的话。

“我看,到上海去做工也不坏。我们村里的小王,不是么?在上海什么厂里做工,听说一个月工钱有十五块。十五块,照今天的价钱,就是三担米呢!”
“你翻什么隔年旧历本!上海东洋人打仗,好多的厂关了门,小王在那里做叫化子了,你还不知道?”
路路断绝。一时大家沉默了。酱赤的脸受着太阳光又加上酒力,个个难看不过,好像就会有殷红的血从皮肤里迸出来似的。
“我们年年种田,到底替谁种的?”一个人呷了一口酒,幽幽地提出疑问。
就有另一个人指着万盛的半新不旧的金字招牌说:“近在眼前,就是替他们种的。
我们吃辛吃苦,赔重利钱借债,种了出来,他们嘴唇皮一动,说‘五块钱一担!’就把我们的油水一古脑儿吞了去!”
“要是让我们自己定价钱,那就好了。凭良心说,八块钱一担,我也不想多要。”
“你这囚犯,在那里做什么梦!你不听见么?他们米行是拿本钱来开的,不肯替我们白当差。”
“那么,我们的田也是拿本钱来种的,为什么要替他们白当差!为什么要替田主白当差!”
“我刚才在廒间里这么想:现在让你们沾便宜,米放在这里;往后没得吃,就来吃你们的!”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,网着红丝的眼睛向岸上斜溜。
“真个没得吃的时候,什么地方有米,拿点来吃是不犯王法的!”理直气壮的声口。
“今年春天,丰桥地方不是闹过抢米么?”
“保卫团开了枪,打死两个人。”
“今天在这里的,说不定也会吃枪,谁知道!”
散乱的谈话当然没有什么议决案。酒喝干了,饭吃过了,大家开船回自己的乡村。
船埠头便冷清清地荡漾着暗绿色的脏水。
第二天又有一批敞口船来到这里停泊。镇上便表演着同样的故事。这种故事也正在各处市镇上表演着,真是平常而又平常的。

(1933年7月1日发表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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